文明时代的生存矛盾与哲学的当代出场
从这些分析可知“对象性本质”是人之为人的基本配置,但人的“对象性本质”并不神秘,也不是停留在美妙文字所编织的话语世界之中,而是通过人的“对象性的活动”所创设的“对象性形式”表现出来。较之“对象性本质”的相对稳定性,“对象性形式”是经常变化的;一般情况下,人们透过“对象性形式”是可以认识和把握“对象性本质”的。例如,“黑人就是黑人。只有在一定的关系下,他才成为奴隶”《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344页。。这就是说,“黑人”的存在性质,在一定历史时期是以“奴隶”这一“对象性形式”而绽露出来;只有深究这个历史时期的生存条件和处境,人们才能把握“奴隶”的历史意义,从而认识“黑人”的现实存在地位。这表明“对象性形式”与“对象性本质”并不总是保持一致或同步,适当的差距是两者之间关联的常态。然而,在资本降临世间之后的“文明时代”,这种差距却演变为“对象性形式”对于“对象性本质”的背离,以至于生活世界到处充斥着“对象性本质的异化”,社会生活的性质也相应地发生了改变。这究竟是如何成为可能的呢?
马克思把以资本为原则导向的现代生活,称之为“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的社会形式。一方面,与过去“人的依赖关系”社会形式相对照,现代社会建构了“人的独立性”。在马克思看来,“如果说经济形式,交换,在所有方面确立了主体之间的平等,那么内容,即促使人们去进行交换的个人和物质材料,则确立了自由。可见,平等和自由不仅在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交换中受到尊重,而且交换价值的交换是一切平等和自由的生产的、现实的基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99页。。可以说,“自由”和“平等”正是现代社会“人的独立性”的基本构成或内涵。没有这种“独立性”,资本文明“新时代”就是不可想象的。这是人类内在资质发展的重大跃迁,展示了人的“对象性本质”的能够丰富与提升的可能性前景。更为关键的是,另一方面,“自由”和“平等”的出生地是“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交换活动,于是,“人的独立性”毫无例外地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而形成,又倚靠这一基础而得以发展,并在服务这个基础中与之结成了巩固的同谋关系。就此可以肯定,建基于“物的依赖性”的基础,资本文明时代的整个社会生活出现了根本的改观。“过去表现为个人对个人的统治的东西,现在则是物对个人、产品对生产者的普遍统治。”[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76页。所谓统治着人的“物”,主要是指作为资本表现形式的商品、货币等。这就是说,商品、货币、资本这些“对象性形式”,作为人的“对象性的活动”的产物,本是充当人与人之间联系的中介,却随着执行其本务而获得了统治权或支配权——就像马克思所说的,“货币从它表现为单纯流通手段这样一种奴仆形象,一跃而成为商品世界中的统治者和上帝”《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第173页。。而且,“凡是我作为人所不能做到的,也就是我个人的一切本质力量所不能做到的,我凭借货币都能做到。因此,货币把这些本质力量的每一种都变成它本来不是的那个东西,即变成它的对立物”《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246页。。在这种情况下,人的“对象性本质”就蜕变为物化的、与人分离对立的外在的东西,如此这般的异化状态标识了社会生活在根基上的本末倒置。
基于此,马克思指出了作为“19世纪特征的伟大事实”:每一种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一方面产生了以往人类历史上任何一个时代都不能想象的工业和科学的力量,而另一方面却显露出衰颓的征兆,这种衰颓远远超过罗马帝国末期那一切载诸史册的可怕情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774页。。真正说来,依照马克思深入于问题之根本的分析,这种二律背反式的生存状况,已经不是19世纪所特有的现象,而是现代社会的生活底色或基本处境。换言之,尽管根基上充满着缺憾与矛盾,但这种生存状况在现代社会生活体系中却有着毋庸置疑的普遍性和必然性。如此这般虚幻的社会生活氛围,理所当然扭曲乃至危害人的现实生活。问题还在于,现代生活如火如荼地展开,现代社会依然前行不辍,全盘否定现代性无异于天方夜谭。这样说来,只有实事求是地启明作为现代社会“真正现实”的“人的内容”,才能恰如其分地把握这个复杂却又绕不过去的现代社会生活,为人们的生存筹划绽露希望和前景。
二、社会现实的真切领悟
针对现代社会的“错误”,与众多“虚有其表的批判主义”迥然相异,马克思明确一义提出“人的内容是人的真正现实”。透过纷繁芜杂的生活世界,马克思透辟挑明了人之生存在世的自我选择与自我创生的品质:“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活,他们自己就是怎样。因此,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同上,第67—68页。我们从此至少可以获得两条重要的信息:其一,在个人生存宇宙中,人们需要操心的人生课题,不仅在于追求“应当做怎样的人”,而更有切要性的选择,则是自己把自己建构为“实际上是什么样的人”。这些正是现实生活世界中真正的“人的内容”。其二,由“生产”与人的内在本质相关而肯定“生产”的存在论意义,意味着历史唯物主义思想创制之理论硬核的正式确立。从内涵来说,“生产”可以看成是“感性活动”的实际展开和表现。因此,如果马克思以“感性活动”为原则对抗醉醺醺的思辨哲学,在哲学存在论领域实现了根本原则的转变,那么,揭明“生产”之存在论意义,则开通了哲学走向生活世界、参与现代生活的道路——这就是以马克思阐述的切中现代社会现实的基本原理为标志:物质生产或经济发展是社会生活的现实基础、时代发展的现实动因、全部历史的现实主题。这一原理乃是整个马克思主义一以贯之的理论主干。马克思这一思想创制的划时代意义,正如海德格尔所评价的,在于发现和阐明现代社会的社会现实。海德格尔的指证,基于深切领悟现代社会,蕴涵着切中现代生活之本质的深刻洞见,无与伦比地道说了文明时代的生存状况及其发展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