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复述”一个文本的时候,“复述者”显然有了极大的自由。原来文本中的一个次要人物,在“复述者”的目光注视下,长出了新的血肉,获得了新的灵魂,也因此具备了更强的行动的能力与更多的被理解的可能。也就是说,在“复述者”的叙述中,文本具有了开放性。从这个意义上说,“复述”,其实是批评者与作者展开精神对话的场所。对话,意味着有同气相求的部分,当然,也一定有差异。批评者自身的人生体验、思想背景与文学经验必然会参与到批评文本的写作中去,过度阐释或者一定程度的误读在所难免。但事实上,批评的创造性和活力恰恰蕴含其中。
在我看来,“复述”,其实是难度系数极高的批评方法。批评家张定浩曾经言辞激烈地批评一种糟糕的以“复述”为主的批评写作。他说:“比如说在我们周围存在大量的当代文学批评,尤其是小说批评,都是一味以复述小说情节为主干。论者将四五十万字的小说文本简化成四五千字的剧情梗概,再提炼出这个梗概的主题,然后再用一两千字评点这个梗概和主题,并将对这些文本的美学分析建立在对此梗概和主题的伦理或理论分析之上,这就构成了一篇有关某部当代长篇小说或某一批短篇小说的论文。这种近似于流水线的生产模式,极大程度地降低了文学批评的写作门槛,并快速培养出一大群意见满满的批评家,但同时也不可避免地增加了写作者和文学批评者之间的敌意。”⑤任何一种写作样式,都有杰出和平庸。张定浩也承认“复述”作为一种批评样式的合法性:“一部杰出的叙事作品,会形成布朗肖意义上的‘文学空间’,而空间的魅力即在于可以容纳不同的复述者在其中自由走动,在呈现变化和幻影。因为空间可以承受很多次复述。因此,每一次看似简化的复述倘若合在一起,却又将形成一个溢出原作的具有无限扩展可能的‘解释空间’。文学批评中复述的作用,建立在对这两个空间同时产生的兴趣之上。”⑥行超对于“复述”这一批评方法的偏爱,于我心有戚戚焉。据说,文学批评家本雅明的理想是写一部通篇是引语、精心组合无需附带文本的著作。我也希望能写一本“复述”的书。在“复述”中,那些曾经打动过我的瞬间纷纷朝我奔涌而来,围绕着我,确认那些曾经存在过后来消逝的美好时光。我想,或许行超也有类似的理想。但我们是否能获得这本理想之书,既取决于我们是否有能力避免坠入庸俗复述的深渊,也有赖于命运的恩赐,让我们与那些值得“复述”的故事相遇。
三、成为作家
美国文学批评家乔治·斯坦纳认为,文学批评家不过是想成为作家而不得的一种替代性选择。他说:“当批评家回望,他看见的是太监的身影。如果能当作家,谁会做批评家?如果能焊接一寸《卡拉馬佐夫兄弟》,谁会对着陀思妥耶夫斯基反复敲打最敏锐的洞见?如果能塑造《虹》中迸发的自由生命,谁会跑去议论劳伦斯的心智平衡?所有的伟大写作都源于‘最后的欲望’,源于精神对抗死亡的刺眼光芒,源于利用创造力战胜时间的希冀。‘光明从天降’:这句五言诗不过是故作深沉的把戏,却流传了三个世纪。如果能赋诗传唱,如果能从自己有限人生中取材并铸就不朽小说,创造永恒形象,谁会选择作文学批评?”⑦对于有的人来说,写作批评是一种准备,是成为作家的必要积累。我暗暗猜测,行超也是如此,特别是,她所钟爱的“复述”往往是作家写作文学批评的样式,是介于批评与小说之间的中间文体。想一想王安忆的《心灵世界》、余华的《我能否相信自己》、苏童的《小说是灵魂的逆光》、毕飞宇的《小说课》等小说家的批评,你大约会赞同我的判断。
这种猜测在读到行超的《“阳光明媚时这里令人忧郁”》时得到了进一步加强。这篇文章可以看作是她的英国游记。但是,与一般游记不同的是,它是“文学化”了的,或者,更准确地说,这是一次文学之旅。
显而易见,促使行超踏上英国之旅的最重大的动力是她曾经阅读过的文学、艺术文本。大不列颠岛“阴晴不定、雾雨绵绵”的气候会让她想起爱尔兰的小红莓乐队的歌《Dying in the Sun》,认为“对于生活在这两个相邻岛屿上的人们来说,‘在阳光下死去’也许是他们所能想象的最美好的死法了。”⑧在约克郡喝下午茶的时候,她会想起那些沉迷与拒绝简·奥斯汀的时光。由奥斯汀,她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勃朗特三姐妹。徘徊在西约克郡一个叫做霍沃斯(Haworth)的小村子里,行超说:“用最耐心而细致的步伐走过这些地点,也不过是一两小时的时间——而这,竟然就是勃朗特姐妹生活的全部内容。霍沃斯的山水和荒原上呼啸的疾风确乎培养了她们坚毅的个性,让她们的骨子里有一种刚硬。走在霍沃斯的小路上,我的耳旁时常回想着安妮·勃朗特在《艾格尼斯·格雷》中借主人公之口说的那句话,‘他们可以把我碾碎,但不能使我屈服’。”在苏格兰,她朝圣的是瓦尔特·司各特;在爱丁堡,她发现了罗琳;到了湖区,她心心念念的是华兹华斯、柯勒律治、骚塞等湖畔派诗人。踏在英国的土地上,她不禁感慨说,“脑海中盘旋了许多年的文字世界,就这样与脚下这片土地完整地重合——所谓的身心贯通,大抵就是这样吧。”确实是这样。行游,是空间的拓展;阅读,是时间的铺展。一个人正是在时间和空间的极大丰富中成为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