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在倾盆大雨中抵达柳州。他跟着支边人员下车,用脚尖触了触地面,似乎在试探着地面牢不牢固。祖父回头望向上海,看不见的上海,接着跟随大伙走出车站。车站外大雨淋漓,天空一片灰蒙,祖父心里也一片灰蒙。祖父的命运从此与这座城纠缠不清。这块不为许多人知道的“荒蛮之地”,在几十年间摇身一变,成了西南重要的工业重镇,这得益于祖父这样数千支边人员。在1956-1969年间,仅上海就有二十余家企业约三千名职工连同上万名家属南迁柳州。他们千里迢迢而来,改变了这座城市的基调。起初,祖父对这座城市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厌恶,只不过它恰巧出现在内心渴望的节点上。祖父视之为命运。因此,祖父踏上这块陌生土地,总感觉不到应有的真实。祖父唯独对那些残留在城墙上的弹孔感兴趣,透过那些弹孔望见远没结束的战争。
在祖母的箱子底,至今还保存着祖父二十五岁的相片。那是在上海车站照的,为南迁柳州留下的纪念。相片上的祖父浓眉大眼,脸颊消瘦,眼里弥散着忧郁,脸上悬挂着一对小酒窝。人们说起祖父时,多半叫他小酒窝,以至于原名都快被人遗忘。祖父对这个外号是认可的,觉得小酒窝比杨宝成三字亲切。
祖父再次遇到李玉茹,是在1961年夜晚。祖父上夜班被钢管砸伤左脚,工友们把他送到人民医院。祖父靠在病床上,护士为他包扎伤口,疼痛立即钻进骨髓。祖父咬着牙,盯着护士看,以此减轻痛感。护士注意到祖父的目光,并没理会。她见得多了。祖父便明目张胆地盯着,终于看到护士洁白的脖子上,挂着一只晶莹剔透的玉坠。似曾相识。玉坠。祖父低低地说,生怕被人听到似的。护士不由愣了一下,慢慢地直起腰,直勾勾地盯着祖父,看到一张满是油渍的脸。她扯开脸上的口罩,似乎这样才能看清对方。祖父不好意思地笑着,露出一对小酒窝。
杨宝成?!
李玉茹?!
他们同时惊叫着对方的名字。祖父十一岁时遇到李玉茹。祖父的养父在那年死去,街坊邻居帮忙料理后事,祖父带着干粮和养父留下的玉坠,踏上寻找亲生父母的茫茫路途。在半路上,祖父被日本飞机投下的炸弹炸昏,醒来时,发现一个小女孩抱住自己的脑袋。她便是比他小三岁的李玉茹。祖父是被李玉茹父亲救起的,后来李玉茹父亲辗转数百里路,把祖父送到郊城矿场。祖父在那里找到亲生父母。那时曾祖父还活着。祖父对亲生父母没有半点印象,四岁时他被寄养在养父家里,直到养父患肺病而死。曾祖母把家里所有的钱都送给李玉茹父亲,当作报答。祖父也把养父留下的玉坠,挂到李玉茹的脖子上。
你是我的亲人。
祖父在心里默念着。李玉茹听见了似的,红着双眼轻轻点着头,跟在她父亲身后,几步一回头地远去。风卷起地上的一片尘土,头顶是阴沉沉的天空。当他们的身影消失后,祖父蹲下去放声大哭,边哭边拍打着地面。曾祖母没有安慰祖父,只是静静站在一旁,陪着祖父流泪。她知道祖父在哭什么。等哭声渐渐平息,曾祖母才牵着祖父回家。曾祖父从始至终立在门旁,茫然不知所措,等他妻儿走来才在脸上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日本人投降后,国共两党爆发内战,李玉茹父亲参加解放军,南征北战,后来随四野南下追击国民党残余,解放后就留在南方。李玉茹离开石家庄,跟随她父亲来到柳州。
重逢后,祖父开始喜欢上柳州,有意无意地翻读着这座城市的历史,渐渐知晓这座城市迄今已有两千多年,汉武帝元鼎六年(前111年)已建都城,取名潭中。唐太宗贞观八年(634年)改称柳州。祖父对被贬至此的柳宗元颇感兴趣,时常和李玉茹站在柳江河畔,谈论着柳宗元,最终感叹着世事难料。
不久后,祖父和李玉茹决定结婚了。
那时李玉茹被分管工业的副局长看上。副局长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是立过功的战斗英雄,他妻子在半年前死于肺癌。他是送妻子到医院治疗遇到李玉茹的,被李玉茹散发出的气息所吸引。我在养老院见到李玉茹时,她已经八十多岁,满脸皱纹,白发苍苍,尽管患有失忆症,脸上依然透着笃定,散发着从容和优雅,可见她在年轻时有多脱俗。我相信祖父和副局长在很大程度上,是被李玉茹与生俱来的气质所打动。
祖父没能说服李玉茹的父亲。她父亲更愿让副局长成为女婿,他们有相似的人生经历,这使李玉茹父亲忽略了女儿的内心。李玉茹不敢明着反对她父亲,便在暗地里和祖父商量私奔,回到家乡河北石家庄。她相信她父亲会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