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个层面的审美偏离
陌生化是以熟知化或自动化为前提的，正如俄国形式主义虽然取消了内容与形式的二元对立，但又要借助于材料或母题与情节的对立一样，审美偏离必须是有针对性的话语活动。首先表现为语言上的偏离，这种偏离是发生在针对标准语言、实用语（或称日常语言）而言的诗歌语言中——诗歌语言是一种困难的、艰深化的、障碍重重的语言，这正是形式主义学派一贯主张的诗性语与实用语的区分。雅库宾斯基从说话人使用言语材料的目的角度来区分这两种语言，他认为“如果他们为了纯属实际交流的目的利用语言现象，那就属于日常语言的系统”，这种语言本身的声音、形象被忽略，只是作为交流的手段，另外一种语言系统就是诗性语，这一系统“实际的目的退居第二位（虽然没有完全消失），而语言学的构词因素获得独立的价值”。 〔8 〕 （P25 ）托马舍夫斯基也指出日常语言是传递信息的手段，人们在表达思想的时候全部注意力在于交流，而不计较语言的风格；而文学作品中的语言则完全不同，“作品具有独特的表达艺术，特别注重词语的选择和配置。比起日常实用语言来，它更加重视表现本身”， 〔9 〕 （P83 ）这样，修辞在文学中的地位便被突出了，并且具有了本体价值。这实际上否定了那种认为文学源自于生活，所以文学语言是从日常语言产生的观点。因为文学语言不仅是对日常语言的修辞加工和变形，不仅是对日常语言的延续和继承，更会是对其规范化、自动化、机械性的形式和结构的破坏，什克洛夫斯基就指出，“艺术的节奏在于对一般语言节奏的破坏之中”， 〔2 〕 （P31 ）文学语言首要任务是在话语形式上超越日常语言，陌生化的审美感受正是体现在“偏离”之中。什克洛夫斯基引用鲍·赫里斯齐安森在《艺术哲学》中的论述强调了这种偏离的意义：
种种区别微细的印象：在选词用字，在词语组合，在句子排列和转换上的种种极微小的偏离常规之处——这一切只能为在该语言环境中如鱼得水的人所领会，他由于对常规有血有肉相连的自觉意识，对任何对常规的背离都会如同受到感官刺激一样有切肤般的感受。” 〔2 〕 （P32 ）
这是形式主义学派在文学史观或文学语言发展观上对传统观念的陌生化，即否定了那种根深蒂固的延续发展观念，这同他们将文学形式的陌生化是对流行艺术规范偏离的观点是一致的，“将历史视为一系列的突变，即与过去的一系列断裂，其中每一种新的文学现实都被看成是与上一代占主导地位的艺术准则的决裂”。 〔10 〕 （P43 ）无论是标准语言还是艺术程式，都使审美感受不断退化为自动化的认知。作品的陌生化就在于突变和决裂中大放异彩，这不仅是与日常语言的对立，也是与其他作品和其他形式的对立，“艺术作品是在与其他作品联想的背景上，并通过这种联想而被感受的。艺术作品的形式决定于它与该作品之前已存在过的形式之间的关系。” 〔2 〕 （P31 ）这正是典型的修辞学特征：既要在话语本身精心雕琢，又要在说服力上——即为何反对和建构什么——下功夫；而且修辞在陌生化过程中不仅是建构的基础，也是解构性的策略，粉碎那些司空见惯、固定呆板的话语形式，以轻松和超然的审美态度重新感受世界、认识生活。
除了上述语言上的偏离和艺术规范上的偏离，陌生化的审美偏离还有一个层面是指文学对现实的背离。在艺术世界中现实经历了审美改造，但是这种使事物变得陌生、使感知变得敏锐的陌生化手法只着眼于形式，内容或认知的东西被认为是包含在形式中的所以不予考虑，因此，陌生化并不意在说明任何已变成习惯并有待更新的感知的特性，它描述了适用于所有文学的一种过程，即形式上修辞性的变形。在艺术中，那些取自现实的材料必须经过艺术家在形式上进行夸大或缩小、分解和重组等修辞加工，使它们在语言中具备了崭新的形状、大小、色彩、性质等等特征。因而什克洛夫斯基把艺术家看作是永远“挑起事物暴动的祸首”，事物在诗人运用的比喻、夸张、对比等修辞手法中“以新名字展现新颜”，所有的“暴动”过程和转变结果只是语言中生动的、新颖的表达，是那被亚里士多德称为“合适”的修辞学表达：“新词象新衣服一样，对象穿着很合身”。 〔11 〕 （P19-20 ）将词语比作衣服，这是修辞学一个古老而又常见的看法。但是这个比喻在陌生化中所体现出来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衣服不再是人体的附属，词语的转义也不是本义的奴仆，没有任何装饰的身体是千篇一律的，陌生化就是要打破这种枯燥乏味的形式，使身体展现在五光十色、千姿百态的外观中。文学艺术也就是要将模式化、抽象化的概念以修辞性的语言呈现出来，使人们在形式中进行审美观照。因而对现实的偏离仍然是语言中的、形式上的偏离，它是话语转义修辞的结果，是重新构建的审美现实——现实材料在作品中经历的变形，“如同艺术中的永恒规律，一切都是技巧的情由”。 〔11 〕 （P23 ）不过，修辞和形式的过分追求，很容易使技巧和新奇本身成为崇拜的对象，并因此产生所谓道德上的不良影响，比如现代作品以色情、凶杀等情节制造强烈的感官刺激，这一直是审查制度监控的重要内容。但是如果修辞幻象真的激起台下的观众一怒而起，将舞台上演曹操的演员打死，即使不能怪罪观众审美距离的失控，也要做这样的反省：现实世界的游戏规则被强行用来检验艺术世界的合法性，而且这种游戏规则也只是修辞的、虚构的意识形态。陌生化所强调的并不是形式与内容二元对立基础上的形式，内容是被默认包含在内的。如何去判别艺术形式和思想内容的脱节，或者如何将展现在语言中的东西看作艺术，这本身就没有一劳永逸的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