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历史情境的复杂之处就在于,作家的实际生存策略并不能阻绝其内心的思考乃至疑问。以韩少功为例,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他在湖南汨罗县当知青,当时其文学才华就被认可,被选派到县上参与撰写开国元勋任弼时的材料集(任是汨罗人)。从一九七四年到一九七六年,韩少功发表了三部作品,短篇小说《红炉上山》《对台戏》和评论《批判湘剧<园丁之歌>:育的是什么样的苗》,这三部作品是相当规范的“文革”文学作品。据韩少功回忆:“我当时就没有足够的勇敢,虽然接触到一些地下的思想圈子和文化圈子,已经对当时的主流话语有了怀疑和反感,但还是抱着谋生第一的私心,屈从于那时的出版检查制度。”⑩应该说,韩少功的这种双重心态在“文革”作者中并非仅见。
如王尧指出的,“其实不仅是顾准,而且包括郭小川,还有郭路生,也有用两种话语写作的问题。我认为,这不是一个真假的问题,当时中国的知识分子是充满矛盾的,如果没有这个矛盾,那么就没有后来的转换。”[11]相当多的作家在力争取得“文革”主流话语的认同,这是他们取得生存和写作权利的首要条件,譬如莫应丰,他在一九七四年就开始秘密写作批判“文革”的长篇小说《将军吟》,但这并不妨碍他写出符合主流意识形态的长篇小说《小兵闯大山》(1976年9月出版)。《小兵闯大山》基本上是符合当时文学规范的,但文中传神的人物对话、浓郁的生活气息、生动的地方风物描写,与此前出版的克非的《春潮急》有相似的地方。
类似于韩少功、莫应丰、郭小川和食指的矛盾心态,在“文革”后期作者中具有相当的代表性。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E•弗洛姆认为,自由对人具有双重意义,它的负面效应就是常常使人限于极端的孤独中,人们只好向后倒退,连消极的自由也放弃掉,“逃避的心理结构是指个人放弃其自己独立自主的倾向……换句话说,也就是寻求新的第二个束缚,以代替其他已失去的原始约束”[12]。在当时“触及灵魂”的全民革命氛围中,作家“逃避自由”的心理无疑是非常普遍的,这也是众多作家参与到“文革”主流文学运作的原因之一。“文革”中发表作品、后来参与新时期文学建构的作家人数是相当惊人的,张抗抗、贾平凹、韩少功、陈建功、陈忠实、叶蔚林、古华、刘心武、蒋子龙、郑万隆、王润滋、朱春雨、朱苏进、刘亚洲、张长弓、周克芹……我们对此完全不必有所隐讳。
多重写作模板存在的可能性
——“文革”中后期作家的分化
可以说,“文革”中后期,主流文学仍然出现了一些细微变化——这些细微变化蕴含着一些重要讯息。一方面,“文革”文学的一统化局面开始出现裂缝,使《纪要》所代表的“文革”激进主义文化思潮面临波动;另一方面,被排斥的一些传统的、西方的审美因素重新回到创作中,使得“文革”后期文学呈现出某种暧昧状态,譬如,《大刀记》《沸腾的群山》《剑》这些“前文革”的长篇小说得以出版,八个样板戏被各地方戏曲移植呈现了不同艺术样貌等。
据现有资料来看,“文革”中后期官方意识形态的控制仍是相当严格的,但已不同于前期那种砸烂一切的激进主义文化策略:报刊图书出版开始恢复,公共图书馆逐步开放,知识分子被允许部分程度地恢复工作等等。“文革”之前和期间内部发行的“灰皮书”和“黄皮书”开始一定程度的流传,地下文学风起云涌,这些都显示“文革”后期多重写作模板存在的可能性。尽管地下文学的发展完全不能取代主流文学的权威地位,其流传程度也有限,但历史的运行终究是一种合力,在“文革”主流文学作家群这里就出现了某些分化。
“文革”地上作家中,有一部分人是“文革”前就开始创作的。古华在“文革”前就有作品发表,他在一九七二年到一九七四年间有短篇小说《“绿旋风”新传》《春临街纪事》《仰天湖传奇》发表,一九七六年九月出版了长篇小说《山川呼啸》(可视作《仰天湖传奇》的长篇扩写版本)。《仰天湖传奇》在题材上并不具有更多新奇之处,兴修水利这个背景在别的小说也用得很多,但这部小说在“文革”后期主流文学中仍是独特的,小说对仰天湖奇美风光有逼真描写,生动地描写了地下探险、阴河截流等富有传奇意味的场景。
类似古华的“文革”作家还有叶蔚林。叶蔚林与古华一样,“文革”前也有作品问世,其发表于一九七五年的《大草塘》和《狗鱼的故事》,都能在“文革”话语的包围中显示出一定的艺术功力。《狗鱼的故事》写的是盘金旺苦大仇深,孩子因无钱救治而病死,解放后,在党的政策感召下重新捉鱼,探索人工喂养狗鱼的方法,小说中是这样描写的:“盘金旺十岁死了爹娘。青山千叠,没有他的一撮泥土,森林似海,没有他的一片叶子,他像一只倒巢的鹌鹑儿,落到秀水冲……水中的青苔,把他的双脚染成了苍绿;深山的白雪,染白了他的双鬓……”很难想象,这段优美文字出自于“文革”中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