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万物萌生的春天,小说中没有出现“春天的虹”,却出现了“桥”。弓形的桥与彩虹的形状是非常相似的,因此,“桥”在川端康成笔下也就成为“虹”的化身。在春花烂漫的时节,青木夏二的出现对百子和麻子姐妹而言,可以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百子曾与启太相爱,但启太后来在战争中牺牲,夏二恰是启太的弟弟。因此,百子从夏二的举手投足间清晰地看到了已死去的恋人的影子,过去的情感和悲伤也如同春天万物的复苏,破土而出。与此同时,麻子与夏二也在春天邂逅,他们随同万物的生机萌生了新的情感。这样,在百子和死去的启太之间,在麻子和夏二之间就建立了不同的“桥”。百子与启太的桥“像是一座没有对岸的桥。活着的人架起了桥,对岸没有支柱,桥的那一端就会悬空。而且,这桥无论延伸多长,也是到不了对岸的。”启太死了,但百子的爱却并没有因恋人生命的终结而终止,反而愈加浓厚。百子独自架起的这座“没有对岸的桥”无疑象征了百子“单向通行”之爱的痛苦与徒劳。麻子与夏二渴望建立“像彩虹一样美丽的桥”,这一方面象征了他们对爱的美好憧憬,但彩虹的虚幻无常,无疑也象征了他们内心的不安,因为他们根本无法跨越启太和百子之爱的阴影。因此,“没有对岸的桥”如同“断虹”,依旧是理想无法实现的象征,是不吉利的象征:“像彩虹一样美丽的桥”,也依然是虚幻无常的象征。
百子与死去的启太之间、麻子与夏二之间的沉重情感随着夏天的到来而更加浓郁。因无法承受失去启太的痛苦,百子与少年竹宫陷入更加病态的爱恋中,并孕育了不该孕育的生命。麻子也因恋情的折磨,原本健康的身体垮了下来,住进了医院。等麻子出院时已到了万物开始沉寂的秋天。在秋天萧瑟的季节里,秋叶开始的凋零,万物也都收藏生命的热望。川端康成依然用大自然的语言,对少年竹宫的夭折及百子的流产作出了预示:“银杏的叶子还不是落叶的颜色,才刚刚开始发黄。这样的叶子也许很脆。”竹宫自杀,孩子流产,百子也逐渐熄灭了心中的火焰,陷入任人摆布的无为状态。麻子也随着病愈消除了内心的痛苦,熄灭了对夏二复杂的爱。在医院流产期间,百子收到了麻子的信,信中说东京的天空又出现了彩虹,或许这就是两姐妹获得“无心”之后,预示着她们明媚未来的“彩虹之路”吧。“秋天的彩虹”在这里终于成为吉利与幸福的象征。
三、战后民族灵魂的失落与拯救
在《彩虹几度》中,川端康成以“虹”与季节的轮回作为作品的暗线,并且以“虚无”美作为解除精神痛苦的良药并非偶然,这与战后川端康成对传统美的执著追求是紧密相连的。川端康成认为“‘古人均由插花而悟道,’就是受禅宗的影响,由此也唤醒了日本人的美的心灵。大概也是这种心灵,使人们在长期内战的荒芜中得以继续生存下来吧”。
二战后,作为战败国,巨大的悲哀、无助与怀疑笼罩着整个日本民族,他们在随之涌入的美国文明面前不胜惊恐。有不少人对民族的传统失去信心,认为传统的就是应予以抛弃的;有的人甚至认为欧美人在人种上就优越于大和民族;还有的人看到儿童用日本国旗从美军那里换糖吃,也不去干涉。在黑市猖獗、物价飞涨,到处都是一片废墟的情形下,战后的多数日本人是难得想到国家的。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灵魂,但是战后的日本却陷入了自我否定的风潮中,忘却了民族的传统。传统的失落必然意味着民族灵魂的失落,这会进一步加深战败的亡国情绪,并使整个民族陷入痛苦的虚脱之中。在《彩虹几度》中,川端康成借一位高僧之口阐述了这样的观点:“战后颓废派的孩子,也都是些胡作非为的家伙,尽情胡闹,尽情捣乱,谁说什么也不听。他们非常错误地理解了自由。”《山音》中的信吾也这样感叹道:“啊,前佛即去,后佛未至,梦中来临,应以何为现实?无意中竟承受了难以承受的人的身躯……”。
“当举世都在追随西欧的时刻,他却非常平静而且充满信心地说‘让我们继承日本的美的传统吧’,这种带有发言者的性格的意见,强烈地冲击着人们的心灵”。战后,川端康成更加坚定了继承传统的信念。“民族的兴亡无常,兴亡之后留存下来的,就是这个民族具有的美”,在荒芜、凄惨和穷困中,东山战乱时期却依然能保存、执着和创造美的传统,川端康成深深为之感动。于是,他决定“把战后自己的生命作为我的余生。余生已不为自己所有,它将是日本美的传统的表现。”在致横光的悼词的结尾,川端康成这样写道:
横光君,我将以日本山河为灵魂,在你身后活下去,唯愿君之遗族无后顾之忧,则幸甚。
在新潮社为他出版的全集后记中,川端康成也这样写道:
即使现实的生活基本上结束了,即使对生活的兴味越来越淡薄了,我的精神自觉和愿望也就更为坚定。这就是我作为一个日本作家的自觉,和继承日本美的传统的愿望。我愿意坚持它直到除此以外的一切完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