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声瞬间停了,良久,也不答话。
八叔显然被激怒了。他呸了口水,刚要张嘴再骂时,山风呼地吹起,裹着老汉一句话丢回来:
我是弄旺的。
我赶紧扯着还在发愣的八叔,连滚带爬撵了上去。
山是尖的,草是绿的,树干是为所欲为地扭曲,树根憋着力气拱起,把石头顶裂。这与我儿时常来的弄旺山路,没有什么两样。不一样的是路变细了,草变高了,人一猫身便没了踪影。
河边的人从来看不起山里的人。我小时候山里没有电,三天一个街日,赶集的山里人把电影院的门挤歪,盯着银幕笑裂了嘴。而街上的人也盯着他们笑,唯利是图地笑着,因为出了电影院,山里人会来买他们打了水的猪肉、掺了糠的大米、断了针线的衣服,当然还有短斤少两的油盐酱醋。饿了,他们会走进餐馆,站着哧溜哧溜地吃米粉,半饱后端起大碗,一仰脖子,那碗兑了水的米酒不剩一滴。出门前必定再吃一碗粉,不填满肚子,没力气爬完三四个小时的山路。夜色降临,山里人打着饱嗝,唱着山歌,互相搀扶,迈着如踩浮云的醉步,晃着火把攀爬上路,山道上人影绰绰,星火点点。
一两天后,河边人也要偷偷摸摸上山,因为他们没有煮饭的柴火,周围砍光了,连树根都刨完了。河边人把山砍成秃子,眼睛就往山沟里觊觎,斧头就开始吞噬山里人房前屋后的树木。
河边人屏息静气,把浑黄的尿尿到斧面上,轻手轻脚,悄悄地砍。即便如此,仍被眼尖的山里人盯到,立马喊起恶毒的诅咒声:河边人死了爹妈来砍棺材木啦!砍柴人逃窜,山里人追赶,吵闹声震得四谷皆音。按理说山里人身手矫健,跑如走兽,抓个慌不择路的河边人不是难事,但却不敢真追。即使真的捉到了,也不敢真打,虚张声势吓唬一番,让砍柴人自己摔倒,顶多弄个鼻青脸肿也就罢了。
次日赶集,山里人可就没那么幸运了,被砍柴者认出,随便找个借口,压在硬地上挥拳痛打,断了肋骨,蹦了门牙。街上人围成一圈,并不劝阻,还拍着手掌,呱呱叫好,看着热闹不嫌事大。从此赶集,山里人目光警惕,个个腰间突兀,那肯定是藏了尖刀,或者裹着铁锤,他们成群结队而来,互相招呼而归,不敢形单影只。
山里人骂河边人是“狼”,在屯里歪脖榕树下画了狼头,怨恨地用尿淋着,但画工不精,狼头画成温柔的狗头;河边人说山里人是“猴”,欺负他们不熟水性,动不动就喊,来呀,敢不敢到红水河里单挑?!但真的有一伙山里人走到跟前,河边人立马满脸媚笑,拉着上店里买东西。
虽然对峙得牙根发痒,但山里人还得出来,河边人还得上山。河边人不仅要砍柴,有的还要往山里讨老婆,死了人也要往山上埋,山上睡着他们的祖先。在弄旺的山洞里,就有我家的一个祖坟,民国时就葬了。今天是清明节,我和八叔就是去扫墓。
翻过两个山坳,地势变缓,青石光滑,眼前成排的苦楝和红椿吐着绿芽,雀儿叽叽喳喳,满树欢腾跳跃。我知道,弄旺到了。
这一路上,八叔一直觍着脸说好话,仿佛变成谦虚的学生:老伯,您见多识广,那是什么呀?
落叶松、狗尾草、苣木、蕨菜,甚至是八叔经常吃的葱花和西红柿,好像都不认识了。他之所以东拉西扯、问这问那,是因为意识到了,没有一餐热饭,他也没力气走回红水河畔。最后那截山路,他筋疲力尽,脚步趔趄,差点跌下深渊,几乎是老汉背着他翻过山坳。
八叔肥硕的身子,此时就爬在老汉背后。他惬意地眯着眼,嘴上说出的话流着蜜糖:老伯,您是大好人啊,白求恩也不过如此。您懂得吗,就是那个做好事的外国医生,毫不利己专门利人。他好事做到底,救了人家还煮饭给人吃呢。
老汉咧着嘴巴,并不应答,他背着人,喘着粗气,也说不了话。山风掠过,我身上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