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村庄,八叔愣住了。他的眼睛捕捉到,一间仄仄斜斜的土坯房前,倚靠着一部摩托车,旁边还趴着一辆蓝色的都安小四轮。他生气地甩开老汉搀扶的手,问:
弄旺通车了?
通了。
你怎么不早说?害得我们瞎爬了一天!
你也没问。老汉剜了他一眼。
我抬头上望,公路从婆娑的竹林起步,傍着山谷盘来绕去,从另一头通往山外。
八叔犹如遭受奇耻大辱,声色俱厉起来:
不要以为弄旺出了个乡长,你们就横得了不起!我不管你们是通过什么手段弄来了这条路。但只要是路,人人都可以走,好狗都不挡路,你们山里人就这么自私?就这么捉弄河边人?
老汉抿了一口酒,气也顺了过来,皱纹在脸上舒展。他把酒壶叮当地顿在石阶上,转过头来,直直地盯着八叔叫屈的脸,问了一连串话:
你们书读多了嘴就少了?过了河就不问路?粮所后面有水泥路上山,半年前刚修通。你们傻呀,一头扎上旧路,爬上摩天岭,尿都滴裤子了,现在赖上我?不碰到我在那采药,你们早已喂了蛇兽,现在还能跟我说话?
八叔一口气便卡在喉咙,上不去又下不来,如吞了硕鼠的吹风蛇。
小时候都是我和大伯来扫祖坟。但外出工作后,我就如风中散飞的木棉花絮,四处疲于奔命,没有回来过。前段时间,大伯年迈中风,走不了路,也说不了话,让人往城里捎口信,这扫墓的使命重新落到我身上。
八叔从未回乡,一直推托说活路太多。但今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出了一件事,有人结结实实地给八叔戴了綠帽,他是在衣柜里的一条三角裤上嗅出了奸情。八婶风韵犹存,朝三暮四,上个星期,她跟一个秃顶的马来西亚老头眉来眼去,在南宁七星路开了房,天亮后漂洋过海私奔了。捎信的人说,我们家祖坟长了一棵鲜艳的桃花,妖冶无比。八叔嚷着跟来扫墓,一路咬牙切齿,说要将桃花连根铲除。这不,过了河就蒙头蒙脑往山上爬。
喂喂,您去哪?八叔又问,声音明显低了下去。
走到牛栏前的老汉停下脚步,但没回头,他用佝偻的背影跟我们说话:时间不早了,去扫墓吧,回来到我家吃饭。说完踮起脚尖,把竹篮挂到栏杆,吱呀推开门板进去了。
扫了祖墓,出了山洞,迎面就是一片芭蕉林。叶子被山风撕裂,碎成细条,凌乱不堪。沿着小路往下,村庄模样还在,但到处残垣断壁,满目萧条。儿时见到的弄旺,有四十多户近两百人口,如今空旷寂寞,安静得让人心慌。
绕过石墙,目及之处,不是这个房子塌了半墙,就是那间矮楼露出光椽,挂着泛光的蛛网。原本平坦的青石路面,现在杂草疯长,竖起直直的尖芒,人走过时,足踝被刺得痛辣。一只老牛耷拉着脑袋,在学校操场费力地啃着草皮。教室破败,变成羊舍,落满一地粪粒。有老蛇蜕落的皮囊,闪着冷光,挂在孤零零的窗枝上。
古榕树下,有个老妇在咚咚地砍着柴火,木屑纷飞。凭着儿时记忆,我问:您是哪家的?妇人答:毓西家的。我问:他去哪了?妇人说:走啦。我问:去广东打工?妇人说:去山东倒插门当了上门女婿,丢下了我。
我心里五味杂陈,眼睛瞄见不远处那间矮房,锁着门,楹框上挂有两团硕大的马蜂窝,又问:你侄子唐平安呢?老妇说:走啦。我问:又去外地结婚了?老妇说:大年三十晚走亲戚,开车跌下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