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种终极意义上,在对人生无意义的悲剧观照中,作品所写的微尘样的二傻,不像宝玉含着金钥匙通灵宝玉出生,不像悟空餐风露宿就可生存,只能像阿Q,出生就落入贱民、草民之家,出生即踏上奔波劳碌为温饱之途,出生即明明白白像极了蝼蚁的一生——连蝼蚁尚且不如,只是尘埃,低贱到土里去,倒也符合过去中国农人的天命和普遍性集体性命运。二傻这粒尘埃,只是因为曾经落在一面鼓或者一面锣上,随着锣鼓的被敲击而颤动而跳跃而欢欣鼓舞而随风飘扬,但终究只是暂时依附其上,终归被抖落、被抛弃、被吹散,归于更大的尘土。尘土是他的归宿。
脱离象征意义上的分析,回到肉体中来、现世中来,我们知道,二傻是个苦命之人,大饥荒早期死了爹,大饥荒晚期死了婆,亲妈跟人私奔流落外省,改革开放前夜妻子死于难产,改革开放的20年苦干苦熬养大女儿,女儿命好嫁到南宁,他却在探亲返乡的车站死于非命——一辈子的苦难,美好只是刹那。他的青春年少也曾经有过心满意得的日子,比如他跟知青张华片刻欢愉,哪怕事后证实只是单相思;比如他到了县城在李叔安排的县委食堂打杂,哪怕枯燥也能苦中作乐;比如他揣着从县城买回的稀罕物品回到乡村备受羡慕,倍有面子;比如他和傻女春杏的春风一度,哪怕只是把春杏当成了张华的替代……但欢愉过后,过瘾之后,马上陷入的是更无边无际的暗夜、无助、艰难、苦熬。
二傻是个好人,厚道善良,勤快能干,任劳任怨,乐于助人,重情重义,知恩图报,忠诚守信,传统意义上的一个中国好人所应具有的“忠孝节义”大都占全了——而且并不愚鈍麻木,他有他的机灵劲,比如在跟李叔关系的维护上,在跟村民乡亲的交往中,跟知青张华的相处中,都基本上能做到本色示人,不卑不亢,见出是个有脑子、有能力、有眼光、有志气的农民。跟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相比,二傻具有若干可爱的优点,没有阿Q作为破落户、二流子、流氓无产者的习气,更像一个正常的农民,有来路有去处有敬畏有底线有坚持的传统农民。跟阿Q的可比性,主要在于他的不安分、爱吹牛,他的精神胜利法。当然,我们也可以说,二傻之所以没有成为阿Q是沾了时代的光,沾了土改的光,没有翻天覆地的政权更迭,小国寡民一般的王家坳,倒也不会发生后来二傻家那么多的故事。反过来想,如果阿Q活到了新政权的建立,分到了两亩薄田,又会怎么样?同样的语境下面,二者的可比性才可能更真实。二傻和阿Q,骨子里基因可能是一样的。
二
作品从二傻的生写起,以二傻的死做结。中间挑选了几个事件、几个节点:跟随爹去偷战备粮,几番进城找李叔,留在县城干食堂,派到乡下修水库,跟张华结缘暧昧,跟李叔出伕修铁路,娶春杏,春杏死忆娘生,艰难供忆娘上学,到南宁看望嫁给张华儿子的忆娘,离开女儿家准备坐车返乡却意外死在火车站……
一个普通的20世纪50年代初出生的中国农民的一生,本来也没有太多特异之处,但作品通过并不特异的二傻写出了二傻所生活的时代社会环境,这种环境本身也成为叙事主体的组成部分,毋宁说环境即命运。
二傻本来可以与大时代无关,但很不幸,他逃避不了,自一出生,就进入了最基层乡村体制的链条——出生之日赶上土改队李队长在场,李队长给他起了名字,算是跟官家搭上了最初的关系;二傻爹稍后担任了生产队长,跟升任公社书记的李队长成了上下级工作关系,二傻跟李队长也得以产生必然的关联;二傻爹配合李书记的工作安排,大炼钢铁时出人出工出粮格外积极主动,甚至将村集体的储备粮缴交一光;也正因为二傻爹对李书记工作的全力支持,导致了大饥荒到来时王家坳成为饿死人的重灾区;二傻爹采取盗取公社战备储备粮的下策,导致了被李书记派人抓捕并被县里枪毙;二傻爹之死成为二傻家不幸命运多米诺骨牌倒塌的开始:二傻婆和村民为了抓住一头野猪被野猪撞击而死,二傻娘跟小叔子私奔到外省不知所终,二傻成为了孤儿……故事到此,第一章戛然而止。
二傻沦为孤儿,跟阿Q处于同样的处境。只是,鲁迅先生没有告诉我们、我们也就并不知道阿Q的童年和少年,他一出现就是个青年,就像是从石头缝里冒出来的悟空。悟空还有一个学艺的过程,阿Q一切都被悬置、忽略,直接成为一个国民性格的符号。二傻不同,他有来历有去处,有根系有枝叶,在孙向学笔下,在作品的中交代得一清二楚,妥妥帖帖——这是一个真实的人,一个具有一定代表性、普遍性从而也就是典型性的桂西农民。从而第二章一开笔,二傻已经长成了青年——“许多的亲戚,你帮他一点,我帮他一点。就算不是亲戚,念想他爹是为大家不挨饿而死,也都有良心,也都你帮一点,他帮一点。二傻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
也正是从第二章一开始,作品就介绍二傻之“傻”的由来,展示犯“傻”的种种表现,比如把别人不要、卖猪人本来也打算丢掉的病猪半价买回家饲养。村人因此说二傻“像他爹”——他爹轻信、盲信李书记“共产主义来了”的话,把村里的粮“全部背到公社炼钢场‘共产主义’了”,导致大饥荒到来时自己的村成为重灾区;他爹也“二”,盲目冲动、敢作敢当、不计后果,看到村里人越来越多的人快饿死,他冒死“去偷国家粮仓的粮”,“吃是大家吃,死是自个儿死”。当然,村人眼中的二傻爹和二傻,这种种的“傻”的表现,完全可以用另外的词汇指代,比如“忠诚厚道”、“敢作敢当”、不懂算计等。自然也有“愚忠”——这应该是背负着历史的重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