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格尔说过:“美的生命在于显现(外形)。”②“魔幻象征化”的崭新美学范式在小说文本中的运用,客观地讲,无疑使得残雪新千年的后五部长篇于小说的故事趣味性、可读性之外,还彰显了不少值得圈点的其他思想和美学新质。较之残雪的头两部长篇小说和其前、中期的绝大多数中短篇小说而言,这五部小说不仅都说得上是内容丰富,而且其呈现的写实性无疑也大大地增加了。当然这种写实是和象征化的写意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的,在文本中,不难看到,具有象征意义的“魔幻”意象群、事件和人物在这些小说写实的基座元素中也都有频繁的呈现,这些变化无疑显示出作家试图尽力地将作品深层的象征内蕴尽量移植进具体的、个别的、感性的事物之中,祈求将内容与形式二者有机统一的美学努力——
《最后的情人》当中的主人公一直都在寻找、追求各自“形而上的情人”的路上颠沛流离,乔最后到了东方,埃达在绕了一大圈之后回到了农场,文森特来到了五龙塔,马丽亚去旅行了……《边疆》中雪山脚下植有棕榈、芭蕉的“热带花园”,来去无踪的雪豹,边疆山城的海涛声等,归根结底乃是祈求精神返乡的灵魂众生心灵深处的梦的再现。启明、麻哥儿渴望听到的海潮声则是大自然的天籁,宏大,清亮,悠长,富有节奏的律动,是自然神性的象征。《吕芳诗小姐》中,芸芸众生如过江之鲫,往复穿行于由燃烧着原欲的“红楼”到住满幽灵的“贫民楼”,通过对死亡和虚无的体验自省,最后涅槃重生后再进入象征艺术故乡的“钻石城”的生死轮回中。《新世界爱情故事》中涂满浓重魔幻色彩的“乡村”曲折折射出迥异于异化都市的缥缈空灵:翠兰回家乡看望堂兄和堂嫂,离开时,“翠兰走出那片稻田之后回头一望,吃惊地发现那屋子和樟树都从地上消失了。她脚下是那条鹅卵石小道,小道给她一种亲切感。她想,长着金属叶片的参天大树,艾叶浓浓的香味,银白的雕像般的人影,还有那滚动的火球,这些都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一个有着这样的家乡的幸运的人,用不着害怕迷路。”③《黑暗地母的礼物 上》中沙门女士组织的那个汇聚了教师、退休干部、登山爱好者乃至还有轻度的精神病患者的读书会,展示了人们渴望从对书籍的阅读中寻求心灵的净化解脱,显然也寄寓作者的某种理想色彩。
总体上看,作为新千年创作转型的这五部长篇,明显地克服了此前作家小说创作中晦涩隐蔽的弱点,大大地增加了小说的可读性、趣味性。从作者想象和虚构的一个个怪诞的、异乎寻常的世界中,通过一些变态的、稀奇古怪的人物和种种荒谬的、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或现象,读者也多少能够看到作者曲折折射出来的一些充满危机、群魔乱舞、日趋衰败的这个失范社会的可怖面容。
二、“魔幻象征”的猎奇化倾向和
“故事”的情节、结构危机
我们当然尊重作家残雪在这五部长篇小说中取得的可喜成果,也对其努力追步西方现当代超一流的小说大师的美学雄心不加丝毫怀疑,但就整体而言,倘若将这五部长篇放进同类小说的艺术历史之中进行彼此之间的细微考量,我们就不难发现,这些小说的确还鲜有能说得上是真正成功的名篇佳作。
从小说修辞的维度看,幅度过大的魔幻书写无疑已经成为残雪小说中不容回避的硬伤之一。如上所述,适度的魔幻书写一度为残雪的长篇小说创作添色不少,如在《边疆》《黑暗地母的礼物 上》中,幻想奇特、扑朔迷离的魔幻手法就为二者镀上了一层魅力非凡的行文色彩。但是,任何一种修辞技法如果不加节制地一味滥用,那么,它所造成的弊端同样不容小觑。如在《最后的情人》 和《吕芳诗小姐》这两部小说中,让人感到文本中几乎处处充满了为魔幻而魔幻的猎奇、志怪式的描写,限于篇幅,这里只各举一例予以说明,譬如;“埃达隐约地记得同里根在一起的那一夜那种乱蛇狂舞的情景。性交的回忆有点恐怖,因为弄不清是人还是蛇,身体下面的土地变得热烘烘的,不断膨胀起伏……他说完这句后,头颅一下子就消失了,没有头的身体在痉挛颤抖。这个男人无所不在,但又没有实体,埃达感到她那敞开大口的子宫已变得无比的疯狂。”④(《最后的情人》)“老翁翻过身来了,琼姐发出一声惊叫。那张脸上,本来该长鼻子的地方长出了一只角,灰色的,尖尖的。这使他的面目显得十分狰狞。”⑤(《吕芳诗小姐》)这种种喧宾夺主、类乎哥特小说般荒诞不经的描写,不仅在小说审美上陷入画蛇添足、骈拇枝指式的低劣俗套,还遮蔽和伤害了作品本身内在严肃庄重的象征意蕴。
魔幻书写方面的既存缺憾还只是癣疥之疾,对长篇小说故事内在情节结构基本驾驭能力或曰编织能力的孱弱——才是残雪更为致命的深层创作危机。
当然,从纯粹理论的角度而言,世界上的所有的故事都会有情节,但同样不容否认的是,小说故事中情节性的多少强弱无疑是判断一部小说成功与否的重大美学尺度之一。从残雪既有的长篇小说呈现出来的稀薄“情节性”来看,显然在这方面距离一流的长篇小说的美学要求还差距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