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否认,新中国成立之初的土改,借助种种动员技术和策略,成功将“阶级话语”嵌入乡村社会中,实现了对乡村小农民众的政治动员,得以将乡村民众纳入国家权力体系的运行轨道,成功地获得了进入乡村小农社会攫取资源和整合农民的合法性,顺利实现国家建设和乡村治理的目标。
这是土改积极性的一面。但我们也要承认土改之后的农村,被捆上国家工业化的战车后,成为国家战略牺牲品的事实。我们在《落尘》第一章中看到的正是这种宰制和折腾的过程及其后果。第一章上来就写土改,写土改队与农民的打成一片完成分田,并代表国家意志进行对农民的规训,比如要与地主划清界限,不能再称被分掉田地的地主老财为“牛二爷”。分到田地的农民心怀感恩,自然也对新政权及其基层管理者产生信赖,二傻爹就酒后壮胆请土改李队长给他新出生的儿子起名字,这个情节意味深长,如李队长所疑惑的——“在他的保定老家,不是亲爷爷就是当爹的,郎个能随随便便叫一个外人取名呢?”——实际上这是说明,土改之于乡村伦理是一种僭越、冒犯和取代,党和干部叙事已经压倒了乡村伦理叙事。正是基于土改建立起来的政治权威、资源和民心所向,才有了接下来互助组、合作社、高级社,人民公社,也才有了瞎指挥下违背经济规律但仍然一呼百应的大跃进、大炼钢铁、大食堂,必然的后果是所谓三年自然灾害的大饥荒,饿殍遍地,哀鸿遍野,民不聊生,不一而足。
《落尘》第一章对这段历史背景,以大量的细节做了呈现,唯其纤毫入微才格外触目惊心。灾年开始尽管“整日里就是饿,就是想吃”,但还能喝到“捞了大半野菜的包谷糊糊”;后头则只能喝“稀得照到了人影”的“捞糠捞野菜的包谷粥”,“人人都饿得整日流清口水,走路像踩棉球”;再到后面,村里杀狗杀猫杀猪杀牲口捉老鼠野菜嫩树叶扯光撸尽,能吃的都吃掉。天灾加人祸,第一年天旱,第二年水涝,好不容易种下去长起来的作物被大水冲走,公社只是号召“生产自救”,自救自救,自己救自己,死活靠自己。冬天到了,书中写到饥寒交迫生死由命的人们,“肚子里只有野菜、树叶、草根的人们”,“蜷缩在火塘边,睁着一双双无助的眼睛,吞着一口又一口清淡的口水,幻觉着大块肥肉、大碗干饭随便吃的幸福”。这一幕幕惨剧,连同作品写到的早春的王家坳村民吃红米菜度日拉稀,以至于“家家户户的茅坑都是红色水,村头村尾,路坎边,沟底脚,也随处见一摊摊红水”的情景,让人过目难忘,记忆深刻。然而,更难的日子、更悲惨的呈现还在后面。王家坳开始死人,校长、二傻婆、光棍汉王老五、王把子一家八口,还有二傻爹,各有各的死因。
全章最精彩的部分是二傻爹带二傻去韩臭蛋家借粮。这次借粮是为二傻婆办丧事。作品采取欲扬先抑法,先故意从道德高度数落韩臭蛋的狡猾、落后,说他“是条老狐狸,滑头得很”,因为他不坚持拿粮给公社,“就是按人头,该多少就多少,绝不肯多拿出一颗粮”,可见政治觉悟不高。也因此二傻爹判断他应该家里有公积粮,私藏粮也会不少。当然,韩臭蛋还有小气、吝啬、好赚小便宜的毛病,等等。二傻爹对于能不能借到粮食,心里是没底的。粮食最后是借到了,但二傻爹也看到了,韩臭蛋家的日子并不比他家好多少,大过年喝的也是稀得像水的稀饭,招待客人的野菜苞米面糊糊和紅苕,也只能给客人吃,又老又瘦的老婆和四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家里的人是没份的。而且韩臭蛋也明确告诉二傻爹,他们村的公粮私粮,已被李书记以“党性”“战备粮”的名义相威胁,软硬兼施“征购去了几马驼”,实在到了已不如王家坳的地步——“要是今年还有个啥子灾,我们者浪恐怕比你们先饿死人哩。”
这个情节的重要性,实际上是产生了对李书记及其所代表的基层政权的质疑、控诉和反抗。是的,二傻爹的愚忠,是看到“人家是书记,代表党说话,党员不听党的话还叫啥子党员”,更兼二傻爹早跟李书记称兄道弟,“兄弟一样”,他只能有“唉声叹气”的份。而韩臭蛋一针见血地指出,王家坳的缺粮,“都是李书记惹的祸”“李书记那狗日的还不想放过我”。李书记职责所在,自然难辞其咎,当然他也负不起全责。这是不言自明的。更大的背景是顾准所说的中国农民的“厄运”,即“他们从糊口经济的立场出发,在土地革命的旗帜下做出了重大贡献,结果是他们的救命恩人回过头来”,剥夺他们。③
正是屈从于国家意志和历史重负,为了逃避生为农民的原罪和“厄运”,王家坳的村民都在向往着城市的生活,吃国家粮是他们毕生的梦想和祖祖代代的理想。少不更事喜欢吹吹牛的二傻盲打莽撞间,一直不停地试图逃离乡村,吃上“国家粮”,成为“公家人”,而且也确实有六年多时间成功地离开了王家坳,他是那个时代乡民心中的能人、英雄。“国家粮”作为一个关键词,贯穿了全书的叙事。
书中共有42处出现“国家粮”字眼,其中3处是“国家粮仓”,其余39处都是“国家粮”,通过二傻之口、村人之口,展示对吃上“国家粮”,登上“国家粮”所代表的身份、地位的毕生向往。书中还有157处提到了“城”,50处提到了“国家”。可见,国家粮—城市—国家,实际上成为了一条道路,表征了中国农民对土地和乡村的厌弃,是怎样向往着逃离农村,进入城市,享受衣食无忧的生活,进入国家上面的阶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