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回到厂里上班,祖母也有了工作。那时陆建华已离婚,刘丽华在心间慢慢变重,他不想把徒弟变成妻子,在厂里落下笑柄。他特意把刘丽华调到机修车间,这样两人碰上面的机会就少了。刘丽华知道为什么,气乎乎地去找祖父。她说,你要是跟师傅谈不好,以后别叫我师妹。祖父感慨地点点头。祖父在宿舍顶楼找到陆建华,他正在眺望着风景。
祖父直截了当地说,师傅,您说准备回上海,想过师妹吗?陆建华愣愣地盯着祖父,似乎这话是大逆不道。祖父说,师傅,您的心思师兄弟都清楚,再掩饰就是自欺欺人了。陆建华想反驳,竟找不出词,干脆闭嘴不言。祖父说,师傅,今天我和您说的这番话,并没把您当师傅,而是把您当一个男人,上海男人。陆建华打了一个寒战,抬起头看着祖父,眼里流露出一丝惶恐。他们肩并肩地站在楼顶,地上积着一层灰尘,身后留下两串歪斜的脚印。半身高的围墙被雨水浸得斑斑驳驳,墙角里还钻出几株枯黄的杂草,毫无精神地耷拉着。他们毫无目的地放眼望去,整个机械厂尽收眼底,金属的碰撞声、电焊声以及叫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来回走着。这是机械厂每天呈现的工作场景。
师傅,别骗自己了。
祖父说着,仍然没有看陆建华,而是望向不远处的钢铁厂、汽车厂、水泥厂,几十个烟囱拔地而起,冒着滚滚浓烟,遮蔽整片天空,使正午的阳光变得灰暗。陆建华的心里也变得灰暗。祖父瞟了他一眼转身离去。陆建华不由松了一口气,却见刘丽华赫然站在身后。刘丽华说,师傅,师哥已经告诉我了,我不想为难您,您是我最为敬重和热爱的男人。陆建华叹了口气,说丽华,你听我说,我终究要回去的,我不属于这里。刘丽华逼视着陆建华的眼睛,说师傅,我懂,让我抱一下您吧,就当作告别。陆建华浑身怔一下,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刘丽华就张开双臂抱住他,把头埋在他怀里。陆建华喉咙发紧,把双手往上举,以免碰到她的身体,然而手却不聽使唤,慢慢地往下沉,再往下沉,终于揽住刘丽华的后背。刘丽华哇哇放声大哭。躲在门背的祖父长舒一口气,默默地点上一支烟。
陆建华带着刘丽华回上海那天,天气特别晴朗,钢铁厂、水泥厂耸立的巨大烟囱,喷出的烟雾飘到半空便四处消散,露出蔚蓝的天空。陆建华和刘丽华在厂里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机械厂的人都给他们送来祝福。刘丽华从小师妹摇身一变成了师娘。祖父他们立即改口叫她师娘。刘丽华大大方方地应答着。陆建华搀扶着刘丽华上车时,祖父站在月台上看着他们,忽然觉得那是陆建华最帅气的时刻,都看不出他的脚是瘸的。当列车迎着刺眼的阳光徐徐驶离柳州,祖父心里翻涌起莫名的空虚。祖父竟在阳光下再次望见初到柳州的那场倾盆大雨,不由把眼睛紧闭起来,感受着内心的惊愕。
匿名信再也无人提起,事件成了一桩悬案。
我特意到上海拜见陆建华。他在外滩请我吃饭。外滩的夜晚更为迷人,当年祖父竟然舍弃这般风景而去,在之后的许多年里,祖父也从没动过回上海的念头。我想如若是我会舍弃这些吗?我不敢再往下追问。陆建华早已退休,瘸着一条腿,满脸慈祥地说,你祖父受罪了。我望着他,他把脸转向窗外,似乎目光越过外滩望见几十年前的情景。他又说,生活有时需要谎言,就如你祖父一样。我盯着他的脸,没看出什么破绽。那天他始终没有提起刘丽华。我也没有开口打探,生怕碰触到什么。
陆建华和刘丽华走后,祖父和付久江比赛似的生养孩子。最先是我父亲降临人世,接着付久江老婆生下一个男孩,接下来那些年又陆陆续续地生养,最后祖父和祖母生养两男一女,付久江夫妻生养三个男孩。机械厂小区里的院子热闹非凡,不是这家孩子吵,就是那家孩子闹,鸡飞狗跳。
陆建华走后厂里让祖父接替他的工作,负责机械厂的机械维修。祖父从同门师兄弟坐到师傅的位子,引起不少人不满和反对,唯独付久江对祖父死心塌地。曾有人对祖父不服想整祖父,被付久江堵在货仓里,警告他说,只要祖父少一根头发就找他算账,而且会让对方加倍奉还。那人再不敢有此想法。付久江成了祖父的暗中保镖。
久江啊,你不要看得那么严重,都是厂里的兄弟,别伤了和气。付久江叼着烟,说我已经很客气了。祖父不再说什么,知道再往下争辩,付久江就会搬出不知谁说的话: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最大残忍。祖父把这件事告诉祖母。祖母抬头望了望祖父,眼里浮起一丝暗光,而后把目光调高越过祖父头顶,落在院子里爬着霉的墙上,说有些长了霉的东西就以长霉的方式处着吧。
祖父默默地点头。在那段日子里,祖父渐渐明白有些东西难以按意志转移。我们家没遇到什么麻烦,多亏付久江在暗中帮忙。他是土生土长的柳州人,且长得牛高马大,与人不合也不讲理,挽起衣袖就动手,赢了就是理。这是他的处世哲学。我们不懂什么哲学,活着才是真实可靠的。付久江说,你是头,都得保护你,要是头没了,什么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