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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傍晚,祖父在绝望中纵身跳下柳江河。十年后,我顺着祖父的足迹抵达柳江河畔,望着那条源自贵州的江追忆祖父。祖父于六十七岁高龄,执意与祖母离婚,然后背着泛白的帆布包,头也不回地离开长沙,独自回到柳州寻找李玉茹,任谁都劝说不了。在之后的六年里,祖父一直没有离开柳州,无时不用贪婪的目光注视街旁的一扇扇窗口,期盼着李玉茹突然显现,接着传来极其温柔的呼叫:阿成。
祖父终究是失望的。
在此之前,我从没想过会和那个女人会面。多年来,我受到父亲的影响,对那个女人没有好感,以至对祖父也没有半点好感。祖母从不说祖父的坏话,也不许我们说。她总是摇着头,说你们不懂的。祖母的态度更加激起父亲对祖父的怨恨。父亲为此扬言要跟祖父断绝父子关系。我能理解父亲。祖父为了这个女人抛家弃子,被世人唾骂也在所不惜,使我们进出门都觉得背后贴满嘲笑。
你爷爷后悔了。
李玉茹低声地说。她直愣愣地坐着,目光无神地看着前方,干裂的嘴唇半张着,似乎吐出来的话与她无关。她患了失忆症,许多往事已然遗忘,唯独对祖父铭刻在心。祖父和她再次遇见后,就把他寻找她的遭遇一股脑儿倒出来,生怕再不说她就会瞬间消失。她说你爷爷有太多的话要说,他太需要一个听众了。她说这话时脸上透着通明,整个人沉浸在自我追忆的喜悦里,任何事物都影响不到她。在她的叙述里,我清晰无比地望见祖父漂泊在柳州的点点滴滴。她说着说着就猛地抬起头,神色紧张地盯着墙上的那个挂钟,生怕我会趁着她不注意偷走似的。那个挂钟有些年月了,破损处裸着灰色的铜块,滴答滴答,指针还走快了整整一个小时。我想提醒她,终究没有开口,初次见面内心还充斥着偏见。我想如若不是为了写这部书,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出现在她的面前。
这个挂钟是你爷爷的。
她说,声音更低了,说话时仍旧没有看我,似乎我听不听她的话,抑或能否听懂都不重要。这使我觉得她和祖父共同缔造的世界,任谁削尖脑袋也挤不进去。她接着说,你想知道你爷爷的事吧?她还是没有看我,却洞悉了我的内心。她患有失忆症的呀。我不由感到脸上发烫,无疑满脸红透。她终于看了我一眼,说你和你爷爷长得像。其实,我和祖父长得并不像,抑或是内心的孤独相似吧,难不成我隔代遗传了祖父的忧伤?我往脸上挤出笑容,以此掩盖着尴尬。
你爷爷看到了希望。
她眼里閃过一丝亮光,稍纵即逝。
我没有找到晚报记者赵如峰,却遇到他侄女赵焱。她是个浑身上下洋溢着温暖和热情的姑娘。她大学毕业后就到报社工作,至今快满五年了。她说,我叔叔调到上海去了,我叔叔写的那篇报道我有印象,我去找来给你。她就跑到晚报资料室里,翻出那张刊登祖父投河的报纸。报纸已泛黄。她啪啪拍着报纸,一阵灰尘在阳光里腾起,等到尘埃落定时递给我。我接过报纸如同接过一段沉重的历史,那段历史呈现出许多求解的谜团。这应该就是历史吸引人的地方吧。
赵焱把我带到江滨公园,指着一块突兀在江面上的岩石,说你爷爷就是从那块岩石上跳下去的。
岩石上挨着一对低眉燕语的小情侣,河水在他们的眼皮下静流。他们压根没想到在多年前有位绝望的老人蹲于此。我本不想打扰他们,脚却不听使唤地迈过去。他们扭过头来,脸上有些不自然,终于心虚地站起来,手牵着手顺着岸边走去,抛下两个充满怨气的背影。我立在岩石上凝望河面,水波不惊,几艘船只在行驶。江河依旧。祖父无处可寻。河对面是水上喷泉,岸边是衬托喷泉的风情港,紧挨着的是柳州文化地标五星街,流浪歌手在木棉树下嘶吼,沧桑的歌声越江面而来。祖父投河时,河对岸没有这些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