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把络琼安排到收发室被人举报,说他收受了络琼的贿赂,而且是性贿赂。公司纪检组来到砖瓦厂核实此事。真是岂有此理!祖父对這种恶意举报感到无比愤怒。纪检组还跟络琼谈话。她否认自己向祖父行贿,说别说是性行贿,连一根烟都没送,你们不能这么冤枉人。纪检组说,我们不会冤枉任何人,按工作程序来核实,我们是吃这碗饭的,当然要对任何人负责。付久江知道了也很气愤,跑去找纪检组,说宝成是什么人,我比谁都清楚,说别人犯这种错误,我信,说他犯这种错误我打死都不信。纪检组说,你这只是推论,人是会变的,这世间没什么东西是永恒的,除了变。付久江一时无言以对。没事的,那只是走过场。祖父对自己很有信心,过阵子就会风平浪静。没料到络琼的丈夫跑到总公司里闹腾,直到总公司撤了祖父厂长之职才罢休。
祖父心里窝火,不知该向谁发,就跑去找总经理。杨厂,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先这么冷处理吧,现在的问题是,没有证据证明你做过,可也没法证明你清白。祖父原本有许多话要倾诉,忽然觉得没有争辩的必要,只在心底狠狠地骂着:操!他爸,我相信你,咱们也不必为此求人。祖父没说话,怏怏不乐,心里清楚祖母担心他去找李玉茹求情。我可以不当这个厂长,但不能背这样的骂名呀,为什么清白之人总会败给奸诈之辈?祖父想了想又说,离开这里到分公司去。祖母点着头说,他爸,无论你决定做什么,怎么做,我都全力支持你。
那年祖父带着全家人去了长沙。我在长沙的冬天里出生,自记事起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地道的湖南人。直到十一岁那年,我在学校里和几个孩子打架,把一个孩子的鼻子打破了,血流不止。我望着那孩子满脸是血,泪涕俱下,非但没有一丝恐惧,反而感到莫名兴奋。班主任把父亲叫到学校。父亲二话不说就狠狠地甩我一巴掌,钻心的疼痛立即传遍全身,比那三个小孩揍我还狠。我咬着下嘴唇把涌到眼眶的泪憋回去。父亲的手掌再次扬起来,我毫不畏惧地把脸迎上去。父亲的巴掌搁在半空,似乎想起什么,然后转过头看着站在面前的三个孩子。他们满脸爬着被打败后的沮丧。父亲终于明白我被他们三个围攻,结果他们三个被我打趴在地。父亲眼里闪出一丝不可思议的神色。我不由暗自得意,几乎忘了身上还残留着三个孩子和父亲带来的疼痛。
南蛮仔。
父亲愣住了,牵着我的手紧了一下,他停下脚步,却没有回转头,只是站在那里叹了口气,牵着我的手跟着松了,接着父亲把我拉出门外。门里留下鼻子流血的孩子和他们的父亲。他们的目光落在我和父亲和谐的背影上。我没把“南蛮仔”三字放在心上,尽管那出自流血的孩子父亲之口,必定不是什么好话。后来只要我和别人争执,他们无一例外地指着我的鼻子叫:南蛮仔南蛮仔。那似乎是攻击我的最佳武器。我回家问父亲南蛮仔是什么。父亲看了看我没有说话,母亲跟父亲一样什么也不说。母亲是个对丈夫言听计从的长沙女人。他们真是一对夫唱妇随的夫妻。你爷爷是上海人,你爸爸是广西人。祖母在一天黄昏告诉我,她说这话时没有看我,目光落在手里的十字绣上。手一抖针就扎进手指,慢慢地冒出一个小血泡。祖母没说我是哪里人。那时祖父已经和她离婚回到柳州,没人告诉我祖父去向何方,似乎祖父从来都不存在。
在湖南出生,籍贯是广西。
我时常在湖南和广西这两个词之间徘徊,不知道该把自己归于哪里。当小伙伴们不断地用南蛮仔来羞辱我,便在内心里渴望自己是广西人。每每想起未曾谋面的祖父,我总期盼着他已经死去,而且是倒在冲锋陷阵的战场上。在寻找祖父的路上,我越来越觉得李玉茹所言甚是,我和祖父灵魂深处都滋养着这种反抗与孤僻。也正是这种孤僻促使我来到柳州寻找死去的祖父。在把关于祖父的记忆碎片缝合起来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这个在想象中行走的祖父才是真正的祖父。
他还活着。
这念头使我热泪盈眶。
我第二次来到柳州时,赵焱又带我到柳江边,静静地望着江面,说你的生活比你爷爷体面,可你缺乏你爷爷身上那股追寻内心的勇气。她说着就直勾勾地盯着我的眼睛,像是一只饥饿的啄木鸟。她说,你爷爷生活落魄,却活在渴望里,只是命运捉弄人,不可否认的是,他活得比你我都精彩。我点点头,想要是火车不晚点,那么祖父的一生就是另外一番风景,而我或许并不存在。这是命运的诡异吧。写这部小说时,我在脑海里最先涌起的念头:自杀是祖父最好的选择。
我被这种推测震撼着。
其实你追寻你爷爷的故事,并不是为了这部小说,而是想在故事里找到你自己。赵焱说,我们谁不是把自己丢失在世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