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的骨灰葬在柳江河里。那天李玉茹也去了,这两个本应成为仇人的女人,相安无事地出现在祖父的葬礼上。父亲看不惯她们那种样子,在葬礼上显得很不耐烦。祖母和李玉茹同时向他转过脸去。父亲在祖母的眼里看到不满和责怪,在李玉茹的眼里看到鼓励和怜悯。父亲在她们的目光里慢慢地垂下脑袋。在那时,父亲似乎才真正触摸到祖父的死亡。也是在那一刻,父亲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祖父,忽然有了想大哭一场的冲动。
葬礼结束了,祖父融进了柳江河,他的魂灵永远地留在这条河里,生生不息。河岸上生长着木棉树、桂花树和洋紫荆,鸟雀在树丛中跳跃、啼叫。它们将像祖父庇护我们一样庇护着祖父。祖母缓缓地直起身,走到李玉茹面前,定定地盯着她,猛地抬起手,啪,甩在她的脸上。李玉茹的脸立即映出一只手掌印来。在场的人都惊呆了,祖母什么话都没说,冷笑一声转身离去,留下和祖父一样孤傲的背影。
9
在祖父葬礼后不久,李玉茹的精神变得恍惚,越来越记不起事儿,唯独对她和祖父的事却记忆犹新。几年后她执意要搬去养老院,无论家人如何跟她晓之以理,她始终听不进。她家人就把她关在房间里,她以绝食抗议。她家人拿她没办法,只好把她送到养老院。关于她和祖父的往事也随风消散,即便偶尔有人谈起,也只不过是对命运的感慨。父亲在那时开始理解祖父,接受祖父,从而悔恨自己曾经的冷漠。祖母从那时起变得更加沉靜,似乎其灵魂跟着祖父下葬了。祖母整天无所事事,时常坐在树下想念祖父。祖父也曾坐在那些树下,长久地盯着头顶的树梢,总有几只鸟雀在蹦跳,抛下一串树叶般轻盈的叫声。祖母偶尔会自语:我怎么还活呀。我听她说过这样的话,当时祖母脸上呈现着无奈和遗憾。在来到柳州追寻祖父后,我渐渐地理解祖母当时的感受。我跟祖母谈起这部书时,把偷偷跑到柳州见到李玉茹的事也说了出来。祖母并没有责怪我,眼里闪出一丝幽光。李玉茹对很多事都记不起来了。祖母忽然想到什么,说,她患有失忆症?我点点头。祖母说,她却记得你爷爷的事?我又点点头。祖母受到惊吓般盯着我,眼里的那丝幽光瞬间消失。不久后,祖母跟父亲说她要回南山村,说那里还有她的生命之树。父亲和母亲对此哑口无言。他们知道南山村人在出生时,家里人就到山上种下一棵树,等到百年之后再将树砍倒,做成棺材将其葬在祖坟地里。问题是祖母是嫁离南山村的女人,并与之隔离了半个世纪,祖坟地里哪还有她的位置?
陈兴里愿娶我。
全家人被吓住了,似乎祖父如此是任性,而祖母却是耻辱。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了。父亲没劝住祖母,最后陈兴里来到长沙把祖母接走。那天太阳很大,长沙再次进入火炉般的日子,两位头发苍白满脸皱纹的老人。相互搀扶着走向车站。我心里涌起一股酸楚。母亲眼角含着泪花,担心被父亲看到而责怪,便弯下腰装着系鞋带。父亲眼里那股怨气不见了,接着泛上一层清晨般的雾气。
你奶奶想葬在山间。
我和母亲望着自言自语般的父亲。他没有看着我们,似乎也不是跟我们说话,转过身往屋外走去。我和母亲面面相觑,在父亲背上看到同一种怜悯。我猜不透父亲是在怜悯祖母,还是在怜悯他自己,抑或是在怜悯已死去多年的祖父。
我再次来到柳州追寻祖父,赵焱开着宝骏车来接我。她笑着说,要真正读懂你爷爷,应该先读读这座城市的历史。我没有接她的话,只是对她笑了笑。她又说,在世俗里活着,需要的是难得糊涂,是这个道理吧?当年柳宗元被贬到这,还写过“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她又兴致勃勃地谈起古人,说这个在数百年前死去的人,比任何一个活着的柳州人更加让人觉得亲切与健康。我点头说,是的,我熟悉柳宗元这首诗,对他不是很满意,再怎么被贬抑,他的生活至少比底层人好得多。停了停又说,这是不同阶层的差别,即人性如此吧。赵焱说,你偏激了,柳宗元死于数百年前,至今还活在人们的记忆里,在多年后还活着,这应该是活着的另一种意义。我对着她傻笑。
我和赵焱再次来到祖父死去的地方。赵焱指着铁轨说,你爷爷卧轨这件事,晚报没有报道,老人家死时,怀里抱着一个老式挂钟。我往铁轨望去,早已没留下半点痕迹。赵焱说,我敢断定,你爷爷上回也是自杀,是跳河,而不是落水。我没有接上她的话,想着祖父两次自杀,内心都经历着什么。当一列列动车呼啸而过,我忽然理解了祖父。祖父以惨烈的方式找到了自己。这是祖父的宿命吧。我不相信宿命,又无以反驳,终究看到祖父躯体里,跳动着一颗柔软的心。
在准备回长沙时,我再次去看望李玉茹,此前是为祖父而去,此次纯粹为了自己虚妄的内心。我走进养老院,转过几栋建筑,来到宿舍楼前,猛地看到祖母出现在那里。我不由怀疑眼前是虚幻,使劲地揉了揉眼睛,睁开,的确是活生生的祖母。她正把李玉茹从门里搀扶出来,小心翼翼地走到树下。那是一棵洋紫荆树,灿烂地盛开着花。柳州城大街小巷都盛开着这种花,粉红,洁净而纯粹,如梦境。我再次来到柳州,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一睹满城紫荆花开。祖父没想到曾经酸雨肆虐之地竟然变得如此灿烂迷人。我和祖父一样更没想到祖母会和李玉茹坐在同一把椅子上,这两个本该是仇人的女人却如同姐妹。她们静静地望着什么,说着什么,似乎眼前一切是虚幻的,并不存在她们的眼里。我傻愣愣地盯着她们,竟哑巴一样说不出话来。祖母看到了我,脸上没有意外,也没有忧伤,而是一片雨水过后的风轻云淡。我走到她们身旁,李玉茹已经记不起事了,不认识我了,甚至连祖母是谁都不知道,而她却像个孩子一样依赖着祖母。我猜不出祖母用什么办法哄着失忆了的李玉茹。我终于明白,祖母离开长沙,并没有跟着陈兴里回南山村,而是背着家人来到养老院。难怪我到南山村没遇见祖母,而陈兴里也不愿说出祖母的去向。这些让我读不懂的老人啊。可是,祖母此举又是意欲何为?代替祖父照顾着李玉茹,抑或在李玉茹身上感受着祖父的存在?我不敢往下想了。李玉茹怀里依旧抱着那个破损的挂钟,眼神空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