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焱指着不远处刻着“赵家井”三个字的石碑说,那是赵家井,柳州人都知道,以前这口井不是现在这模样,以前井水可是从石壁涌出,真可谓飞珠溅玉,再加上附近的奇石和古树掩映,尽显脱俗。很多史书都有过记载,柳宗元还曾写过:有泉在坎下,恒盈而不流。这口水井以前叫响水泉,在咸丰年间居住在附近的赵姓、阚姓人家想给古井改名,两家人便约定谁家在乡试中考中武举就由谁家命名,后来赵家高中武举就更名为赵家井。不过下游修了电站,水井被上涨的河面淹没了,现在流出的不再是泉水而是名声。
说起赵家井,赵焱异常兴奋,滔滔不绝,如数家珍,快忘了把我带到江边是来追忆祖父的。可是,这口井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或许只不过他们同属赵姓吧。这种久远的往事亦能给予后人心理暗示,那么祖父之于我呢?
祖父出现在十年前的报道里是这样的:当时祖父的挂钟掉到水里,他想打捞上来,却不慎落水,拼命地从水底浮出来,脑袋刚冒出水面,双脚突然抽筋,非但游不上岸,还不住地往下沉。祖父在慌乱中拍打水面,惊动岸上垂钓的人。人们边叫喊救人边跳下河,把祖父和那只挂钟拖上岸。那篇报道占了半个版面,内容写众人合力救祖父的过程。我断定这篇报道是添油加醋的。我曾在一家报社里当过编辑,对这种报道早已司空见惯。
赵焱说,当时跟我叔叔来玩,我叔叔采访你爷爷,他说他是失足落水的。我默默地点着头,想象着祖父被救起时,浑身湿透,脸色惨白,满目仓皇,怀里抱着破旧的挂钟,猜想他断然不会说是自杀未遂。
那天之后,祖父捧着报纸蹲在岩石上,等待着李玉茹的出现。他相信那篇报道会把李玉茹引到面前。李玉茹在第七天才看到那篇报道。那天她又到小区里散步,看着出入小区的孩子,听着鸟雀在树上啼叫,累了,就坐在椅子上想心事。她看到不远处有一个拾荒老人在捡废报纸,有几张被风刮到她脚边。她弯下腰捡起报纸想送过去,问拾荒人有没有前几天的晚报。这些年她闲在家里,读读晚报看看市井百态,成了必不可少的生活习惯。前几天没收到晚报,问儿子儿媳都说没见到。拾荒人抓起一沓报纸让她翻。她就翻出几天前的报纸,赫然看到报纸上的祖父。尽管用的是化名,尽管相隔二十余年,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祖父。她的手微微发抖,接着整个身体跟着发抖,怎么也没想到祖父已重回柳州,更没想到祖父以这种方式与她联系。她猜想是儿子儿媳故意藏起报纸。她不怪他们,内心已充满酸楚,两行浑浊的老泪淌下来。拾荒老人看到了,驻足片刻,背着蛇皮袋悄然离去。
2
1958年冬天,祖父从上海来到柳州。曾祖母死于那年春天的一个晌午。当时天气特别晴朗,天空洗涤过一样洁净,几朵白云悬在天边,南飞的大雁抛下一串祥和的背影。祖父呆呆地望着天空,无法将死亡和悲伤画等号。曾祖母死在床上,面容安详,还不到五十岁,不知是心魂枯死,还是急着去找曾祖父。曾祖父是一名地下党,死于1947年。之后,祖父跟随曾祖母四处漂泊,直到解放后才回到上海。那時曾祖母将近四十,身姿婀娜,透着上海女人特有的成熟美。不少媒人给她介绍男人,她都没有动过改嫁的念头,独自一人把祖父养大。祖父想把曾祖母和曾祖父葬在一起,让他们在天堂里做伴,不孤单,却怎么也找寻不到曾祖父的遗骨。祖父只好把曾祖母葬在山坡上,孤零零的。祖父立在坟前,忽然觉得自己的根也跟着葬在坟里。我因工作去过数次上海,想回到老屋那里找祖父的踪迹,曾经荒凉之地已变繁华:高耸的大楼,宽敞的街道,琳琅满目的商品,人群如蝼蚁数以万计,却没人知道一个叫杨宝成的人曾在此生活。
那年,党中央作出决策:沿海工业城市支援边疆少数民族地区。上海是传统工业基地,无疑首当其冲。祖父所在的厂,是上海华东钢铁建筑厂,将有一半人员和设备南迁柳州。消息在厂里一传开,如同投下数枚炸弹。工人们满脸惶恐,四处奔走,打探虚实。这情景使祖父想起多年前日本人的轰炸,人们四处逃散,悲苦呼号。内心的战争永远存在!祖父不禁打了一个寒噤。祖父和多数人一样,对柳州并不熟悉,传说那里被称为“南蛮”,系朝廷流放犯人之地,虎蟒出没,蚊虫满天。人未到,已胆寒,况且支边意味着告别上海,告别十里洋场,随之而来的是水土不服、户口医疗、两地分居、家属就业问题等。
无疑,企业南迁最难的是迁人。
我去。
祖父说。他来到厂长办公室报名。他是第一个报名的。与其说祖父响应国家号召,还不如说他在逃避着什么。之后,有不少工人和祖父一样自愿报名,也有许多技术人员是因组织需要而被派去的,总之在那年冬天,他们踏上了开往柳州的专列。在火车站台上,挤满前来送别的家属,有年近花甲的父母,有年幼的儿子,有刚结婚不久的爱人,多数相拥哭作一团。也有全家人一起南迁,割断对上海的牵挂和眷恋。没人来送祖父。他对此场景早已见怪不怪,以为心静似水,当汽笛呜呜响起时,背井离乡的惆怅还是漫上心头。上海是故乡吗?何处是故乡?祖父盘问着自己,结果晃了晃脑袋,快把泪晃下来,慌忙别过脸不让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