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得一愣一愣的,之前我在网上看到过,但并没有多少感触,此时身临其境,身上的某种意识和记忆瞬间复活。我终于确认自己和这个村庄有关,确认自己身上淌着这个村庄的血液。这想法使我眼含热泪。赵焱看到了,并没感到意外。我也没觉得丢脸。那时,我想象着一九六三年的村庄是否亦是如此情景。我能想象到的是,祖父在歌谣里目瞪口呆,从而触摸到人生的另一条岸。
村里人跟我讲起祖父和祖母的故事,说祖母在祖父抵达南山村那天就留意上他了。那天黄昏,祖父乘坐一条半旧的机动船,迎着夕阳逆流而上。船上拥挤着一群村民,脸上的安详透着疲惫。人们见祖父是外乡人,自然地退到一旁,为祖父空出一小块地。当时祖母坐在船上,有意无意地瞅着祖父,发现祖父满脸失神,眼角泛有泪花。祖父发现自己失态,装作眼里有灰尘,揉搓着眼睛把泪花擦掉。祖母悄悄地收回目光,嘴角微微含笑,心里生发出一丝怜悯。
村里人说祖父在那场洪水后,似乎突然复活过来,判若两人,脸上有了笑容,更用心教孩子读书,课余时间还跟村里人上山狩猎,学会剥开树木挖出树虫烤着吃,学会从水田里捞蝌蚪拌着野菜熬成粥。村里人特意熬一锅蜘蛛粥招待我和赵焱。赵焱盯着灰不溜秋的粥,眉头慢慢皱着,跟我解释歌谣时的得意劲早就消失不见。我盯着粥,也不敢下咽,想象着当年祖父吃粥的模样,应该像个粗鄙的村夫狼吞虎咽吧,最后不由摇着头嘲笑自己,于是连同赵焱的那碗一起喝掉。
好味道呀!
村里人说祖父用三个月就学会了方言,还建议我也在这里住三个月,保证我和祖父一样变成村里人。村里人说他们常拿祖父开玩笑,说小酒窝你就嫁到我们村里来吧。那时村里人都知道祖父和祖母互有好感,祖母隔三差五地叫祖父去做客。祖母家人都喜欢祖父。祖父为人谦逊,彬彬有礼,看着就让人暖心。祖母家人担心的是,这段情将随着祖父返城而结束,热心将成苦恋。
既然认为没有好结果,为什么不阻拦我们呢?
祖父曾不解地问祖母。那时天渐渐黑下来,村民都从山上回到家,各个窗口陆续亮起煤油灯。祖母眼里也亮起一盏灯,说那样不是让恋人陷入痛苦吗?停了停又说,你多唱唱歌谣就明白了。祖父又在祖母脸上看到怜悯,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然后在月亮升起来时,说出他和李玉茹的故事。祖父说,我来到这里,事实上就是为了逃离这件事。祖母说,我理解你,也理解李玉茹,这是生活呀。当时夜色笼罩山野,他们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祖父却轻轻地把祖母揽在怀里,在那时祖父萌生了娶祖母为妻的念头。
厂里重新把祖父调回去,是因为一场意外事故。那是一个雨夜,雨水突如其来,当时陆建华在查看货仓。这个货仓的焊接任务是祖父完成的。陆建华来到这里,不禁睹物思人,每每不愿来到这里,双脚总是鬼使神差地把他拖来。他站在货仓面前,心里充满矛盾。祖父是众徒弟中天赋最高的,如若要从众徒弟中选一个来接班,非祖父莫属。他曾多次想向厂里建议把祖父调回来,结果都开不了口。那时电闪雷鸣,初秋怎么打雷呢?陆建华一阵疑惑,轰——一根电线杆倒塌下来,砸破屋顶,几根钢管被砸落。他躲避不及,被一根钢管砸中左腿,栽倒在地。他用手去推压住大腿的钢管,疼痛立即漫向全身,双手触电般弹开。他望着四周空无一人,终于放弃努力,竟对着倾盆大雨哈哈大笑。
两个保安顺着凄惨的笑声赶来,用探照灯照着倒塌的货仓,看到陆建华在仰天长笑,雨水淌满他的脸庞,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们以为他被吓傻了,慌忙把钢管给抬开,把他送往医院。
陆建华住院后,每天都有人来看望,病床前堆满水果和营养品,全是机械厂的领导和徒弟们送来的。床头柜上搁着一个酒瓶,每天都插着花,那是刘丽华在围墙外摘来的。刘丽华说,花不名贵,但是鲜的,还带露水呢。陆建华对她苦笑。日报社记者来采访,陆建华慌忙解释,说我不是在抢救货物,是路过查看,不幸被钢管砸中。没人听他的解释,包括记者。他急得憋红脸,厂长就让病房里的人出去,然后拉过椅子坐在病床前,说陆师傅,您和众多工友从上海到这里来,为的是什么?不就是为了帮助柳州建设吗?停了停又说,现在厂里需要一个楷模,而您就出现在这个关口上,换您当厂长会怎么选?陆建华感觉自己是个工具,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厂长从黑色公文包里掏出一沓材料。陆建华没伸手去接那沓材料,似乎那是陷阱。他直勾勾地盯着厂长。厂长把材料搁在床头柜上,站起来看了看房门,关闭着,忽地转过身向他鞠躬,说拜托了。陆建华浑身一颤,想不到厂长竟会如此,也感到厂长的不易,顿感某种力量在心底奔涌,眼角竟有些湿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