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久江在黄昏时来到南山村。祖父请他喝米酒,两人喝得醉醺醺的,相互攀着肩膀,歪歪斜斜地来到河岸边。付久江把他写匿名信的事告诉祖父。祖父先是一愣,接着冲过去抓住他的衣襟用力抖着,说你知不知道这样会害死人的?付久江满脸愧疚地说,我也没想到这个样子,我和刘丽华都吻上了,以为她是爱我的。祖父在付久江脸上挥了一拳,去你妈的!付久江连连后退,被脚下的石块绊住,扑通摔到身后的河里。他在水里胡乱扑腾,呼叫。祖父没有跳下河去,而是静静地观望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扑通——祖母飞身跳到河里,把付久江拖上岸。祖父看着祖母并没感到意外。祖母瞟他们一眼,话也不说就转身离去,身后是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两个各怀心事的男人被抛在河岸上。
付久江走后的第七天夜晚,祖父提着两瓶白酒,踏着满地银色的月光,轻轻地敲开祖母的家门。伯父、伯母,机械厂要召我回厂里了。屋里的目光都盯着祖父,接着转移到祖母身上。祖母脸颊微红,低垂眼帘。伯父、伯母,我今晚是来提亲的,只能自己来提,我想把婉秋带去柳州。屋里的目光都闪着怀疑,他们紧紧地盯着祖父,怀疑听错了,怎么可能?祖父望着祖母说,婉秋,愿意跟我走吗?祖母直愣愣地盯着祖父,内心一片慌乱。
阿爸,阿妈,以后我不能照顾你们了。
祖母说完,泪眼汪汪。她说着就拉过祖父的手,双双给父母下跪、磕头。她父母亲心情复杂地扶起他们。当天晚上,左邻右舍和村里的姑娘都来看望即将出嫁的祖母,没人想到祖父和祖母终成眷属。事实上村里有个叫陈兴里的后生,在暗暗地爱恋着祖母,从来没有跟祖母表白,只是在远处注视着。祖母出嫁后,他一直没有成家。我和赵焱来到南山村时,还去拜见他,谈起祖母时,他眼里泛起抑制不住的爱慕。我不由为这个老人感动和心酸。
祖父和祖母回到柳州火车站时,付久江和刘丽华来接他们。祖父和付久江相拥,用力拍打对方的后背。刘丽华也张开手臂跑过去。祖父不由往后缩了缩身子,仍然没有避开刘丽华的拥抱,慌忙把双手高举起来,尽量不碰刘丽华的身体,扭过红通通的脸望向祖母。祖母立在一旁微笑着。刘丽华这才意识到什么,连忙松开祖父,上下打量着祖母,不由惊叫起来,说嫂子真是好看。这话发自肺腑。祖母长得周正,散发一股山野的气息,如同清晨山谷里的雾气。那是浸在骨子里的清纯和倔强,掩饰不住。
在老家,師傅就是父母,我们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师傅?
安顿好后祖母说。祖父犹豫地点点头。去见自己父母还有什么说不开的?祖父又犹豫地点着头。祖父为带什么礼物去见师傅伤脑筋。带些从山里拿来的红薯和玉米吧,师傅不在乎礼物,心才是最重要的。祖父又怔怔地看着祖母,忍不住多瞅祖母几眼,似乎此时才真正认识祖母。祖父和陆建华的见面并没有想象中艰难。祖父带着祖母敲开陆建华的宿舍。宿舍不大且简陋,摆一张小方桌,桌上放几个碗和一个热水壶,旁边是几张灰蒙蒙的小板凳,似乎好久没人坐了。陆建华走到小方桌旁,给祖父和祖母倒水。祖父这才注意到陆建华的腿瘸了,走路时肩膀一边高一边低。祖父不由得想起那个送人们进出南山村的船夫,摇船的姿势就是如此。
宝成,还愣着干什么呀,该给师傅磕头了。
祖父才醒悟过来,端着茶杯和祖母一起,双双跪在陆建华面前。祖父说,师傅,我和婉秋敬您一杯茶。陆建华一脸错愕。祖父说师傅,我父母已不在了,您就是我的亲人,不仅是我师傅,更是兄长,长兄为父,这杯茶是我和婉秋孝敬父母的。好,好,宝成,婉秋,这杯茶我喝。陆建华接过茶杯,手有些抖,端到嘴边喝了一口,把茶杯递给身旁的付久江,怀里掏出一个玉镯递给祖母,说宝成啊,婉秋啊,现在你们成家了,师傅我没什么送给你们,就送这个玉镯吧,你们以后要好好生活。祖母不敢接,玉镯太贵重。祖父连忙说,师傅,这个使不得。陆建华说,宝成啊,你和久江不同,他在这里有家人,而你没有,既然你把我当父母,你就该听话。祖父还想说什么。陆建华说,婉秋,收下吧。祖母转脸看着祖父。祖父眼角含着泪花。祖母才接过玉镯戴到手腕上。那只玉坠瞬间有了光彩。
快快起来吧。
陆建华扶起祖父和祖母。祖父再也忍不住,伸开双臂抱住陆建华呜呜哭着。祖母站在一旁陪着流泪。付久江和刘丽华连忙把脸转向窗外。祖父和陆建华的心,在祖父的哭声里忽然坦荡了,横亘在他们心间那道坎随之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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